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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廊上传来两个孩子嬉笑的声音,依稀掺杂着奶娘在说话:&ldo;慢着点儿,慢着点儿,仔细跌了……&rdo;屏风后面最先露出来的是当归的脸,这孩子长着一双老爷的眼睛,可是脸上其他地方都像云巧,总是有股灵动劲儿,好像马上就打算笑出来。然后溦姐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:&ldo;风车是我的,还给我!&rdo;当归仗着个头高些,把风车轻巧地举过头顶又往屋里奔,蕙娘拖长了声音笑道:&ldo;好我的当归哥儿,你一天不欺负你妹妹,你便过不去是不是?&rdo;当归一边跑一边说:&ldo;风车是我做的,就是我的。&rdo;溦姐儿在后面急冲冲地嚷:&ldo;你说好了做好了送给我的,你耍赖皮!&rdo;可是一抬头看到令秧,溦姐儿便安静下来,不作声了。没人追赶,当归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,举着风车的手臂垂了下来,脸上带着一副鸡肋一般的神情,嘴里嘟哝着:&ldo;给夫人请安。给蕙姨娘……&rdo;后面那&ldo;请安&rdo;两个字基本是被吞回肚子里了。
令秧的脸像是被自己的笑容融化了那样,张开手臂道:&ldo;当归过来呀。&rdo;嘴里虽然说着:&ldo;你一个哥儿,跟姑娘家抢玩意儿,害臊不害臊?&rdo;却是一把把当归揽在怀里,还顺便捏了捏当归尖尖的鼻头。问道:&ldo;吃点心不?&rdo;溦姐儿维持着刚才的姿势,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,漆黑的眸子注视了一会儿令秧,便又把眼光移开了。蕙娘看在眼里,只好对溦姐儿笑道:&ldo;不就是风车么,蕙姨娘让人再给你做好的。你喜欢什么颜色只管告诉我……&rdo;&ldo;依我看。&rdo;令秧依旧搂着当归,表情淡淡的,&ldo;风车也没什么好玩的,一个女儿家,整日为了追着风四处疯跑着,终究也不像个样子。&rdo;溦姐儿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,只是静静地往蕙娘身边靠近了些。蕙娘长叹一声道:&ldo;就由着她玩儿一阵子吧。&rdo;说着伸手抚弄着溦姐儿头上插着的一朵小花,&ldo;眼看着就该缠脚了,横竖也不剩下多少日子能这样跑一跑。&rdo;令秧笑道:&ldo;你就总是纵着她。&rdo;眼睛也不再瞧着溦姐儿了。
府里的人谁都看得出,夫人不怎么喜欢溦姐儿‐‐虽然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,可到底比不上当归,老爷留下的唯一的血脉。蕙娘虽说知道个中缘由,心里却也难免觉得令秧有些过分,可是这话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,她只好尽力地疼爱溦姐儿,让府里的人都看着,有她在保护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。
侯武和紫藤完婚那天,唐家大宅里倒也是热闹。
婚事都还在其次,众人现在都晓得了,从此以后他们便有了新的总管夫妻。旧日的管家娘子从此正式卸任,被府里养起来等着终老,仪式上,拜完了天地,这二人都没有高堂在身边,因此,拜的就是原先的管家夫妇‐‐老管家被人抬了出来,左右搀扶着架在椅子上,受了这一拜。
其实在婚礼前一天,侯武和紫藤二人已分别来拜过了各房的主子。侯武深深叩首的时候令秧道:&ldo;起来吧。从今以后就是成家立业的人了,咱们府里虽然是没有老爷,可是越是这样,大小事情的规矩方圆越不能给人留下话柄儿。从此以后,很多事情就交给你和紫藤了。你可知道,在咱们家,最看重的是什么?&rdo;侯武垂手侍立着,听到问题立刻惶恐地抬起头来,满脸都是老实人才有的那种不善言辞的窘迫‐‐也并不是装出来的,他的确从来没想过这件事。令秧笑了,笑意里全是宽容,这让侯武依稀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夫人‐‐可是她们终究不同,令秧无论如何,都无法假装自己像是一个&ldo;母亲&rdo;。她缓缓地叹气道:&ldo;这个宅子里,我最在意的,便是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。或者我讲得再明白些,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,绝不能在别人嘴里被玷污了。咱们家‐‐账房上每年收多少银子又花多少,有没有亏空能不能盈余,什么差事用什么人又罢免什么人,我通通不管,我不识数目字,也不想费这个力气;可若是咱们家里传出来什么不好听的话不名誉的事情‐‐那就是我的事情了。你可明白?&rdo;
侯武连声答应着,心里却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。那似乎是个初夏,不记得是族里唱大戏还是过端午了,他吃多了酒,强撑着帮川少爷把马牵进马厩去,头晕沉沉的,觉得那匹马的眼睛好像飞满了四周,他的身体模糊感觉到了一堆松软的稻糙,倒头便将自己砸进去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睁开眼睛,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,耳边却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。女人说:&ldo;谢先生,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。若有一日实在不得已,只能自己了断。就怕那时候没工夫跟谢先生辞行,先生的恩德我只能来世再报……&rdo;他听出来那是谁的声音,正因为如此,才吓得丢了魂。然后男人的声音道:&ldo;夫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吧?不过谢某只劝夫人……&rdo;往下的话他便听得不甚明了了,只是那句&ldo;谢某&rdo;让他知道了对话的人是谁。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身子埋进稻糙堆里,脊背上的冰凉倒是醒了酒。
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。其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这件事的意义‐‐只是他知道,这个记忆必然要留着,日后总归有用。
他自然不会知道,当他退出令秧房里的时候,他脊背上印着小如含怨的眼睛。小如得知这场婚事定下来之后,在后半夜偷偷地哭了很久。不过小如知道,这念头早就被夫人掐断了,或许本来就不该有的。小如不是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,天亮以后,她便好了,又欢天喜地地跑去打趣紫藤,顺便热心好奇地想要看看新娘子的衣服。
洞房花烛夜,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,在床沿上手足无措地坐下来,似乎觉得新衣裳太拘谨,可是真脱下去又太费事了。他打量着八仙桌上畅快地淌着泪的喜烛,故意不去注视身旁那个盖头未掀的女人。新房虽小,可已经是下房中最上等的两间。全套的家私物件,甚至新娘子的首饰,都是蕙姨娘亲手置办的‐‐蕙姨娘甚至没有动用账房上的钱,是拿自己的体己出来给紫藤置下了这份让所有丫鬟都羡慕的嫁妆。
他隐约听得到,阖上的房门外面,那些隐约的嬉笑推搡的声音。他终于站起身掀掉盖头的时候,那些声音就更嘈杂了。头发被盘起来,并且浓妆之后的紫藤看上去有点陌生,他几乎无法正视她涂得鲜艳的嘴唇。他只好重新坐回她身旁,他和他的新娘默契地安静着,等到门外的人们意兴阑珊,等到那些鸟雀般细碎的声音渐渐平息‐‐在那漫长的等待里,他想说不定能娶到紫藤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,因为她和自己一样,熬得住这样让时间慢慢被文火烧干的寂静。紫藤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,他吓了一跳。
&ldo;往后你若想去蕙姨娘那里,照旧去便好。但是要记得让我知道。&rdo;紫藤的声音很轻,但是吐字清晰,珠圆玉润的。
他大惊失色,却依旧保持沉默。其实他第一个念头是让她当心隔墙有耳,只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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