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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部分(第1页)

说这是奴隶主义哲学,是对罪恶的纵容。徐明远的观点是应该针锋相对,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。罗水泊连连摇头说,人类间的许多罪恶,例如战争,不同种族的仇杀,狭隘民族主义情绪,偏执情绪……等等,都是由于这种“斗争原则”所引起的。人类互相争来争去,充满了强烈报复心理,其结果必定是悲惨的。我们还是应该提倡爱,提倡宽恕,这个世界才有希望。

徐明远不以为然地说,你老是讲爱,爱,可是别人爱你吗?你把爱说得那么绝对,罪恶就会毫无抵挡泛滥起来,把整个世界淹没掉!

罗水泊说,你恰恰没有看到世界上许多罪恶的根源是极复杂的。它正是人类自身酿造出来的。有的时候,善也能演变为恶。假若,我们只是简单地认为用暴力可以铲除罪恶,罪恶只会生生不已。对于人类的原罪,最终也只能用爱的原则来战胜。这种爱,与狭隘的爱恋不同,是博爱,这是基督之爱。

我在一旁听着,觉得许多道理非常新鲜。我以前在学校接受的是阶级教育,是斗争哲学。自己从来是懵懵懂懂的,就用这种思维方式考虑问题。后来,我对罗水泊讲到的基督教义感兴趣,就从他那儿借来一本中英文对照的《新旧约全书》来读。罗水泊很高兴地借给了我,但他说:“我不能送给你。你看完后,务必还给我。因为,它是我的依傍。”

罗水泊临去世前,特地在遗嘱中写下一条,把这本《圣经》作为纪念品留给了我,我一直珍藏至今。

○我曾经问罗水泊,他受过洗礼没有?他目前是否还经常祈祷呢?还有,他如今并不是每个星期日都去教堂,对宗教信仰是不是有损害呢?

罗水泊爽快回答,他受过洗礼,是在法国凡尔赛城的一个新教的小教堂里受洗的,主持洗礼仪式的牧师叫本·;诺阿。他现在也还常常祈祷,较多是晚祷。他始终把祈祷看成是与基督与上帝的沟通方式,从中汲取一种心灵的力量。他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祈祷,倒不是怕什么,而是他由于把祈祷作为一种心灵上的诉说,不希望出现某种不愉悦的感觉。他大多数是在避开众人注目的情况下祈祷。他现在确实不是每个星期日都去教堂了,这固然有政治桎梏的原因,但主要是他只把去教堂看成是宗教感情的体验,他喜欢与教友们一起唱赞美诗,一起祈祷,这时会在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感激,一种幸福。不过,他从来把宗教礼仪只看成形式,认为一个基督徒最重要的是追随基督,爱上帝和爱人如己,担负人类的苦难。这才是真正信仰基督精神,而不是拜偶像。

我又问他,你真正相信上帝的存在吗?用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呢?

他几乎有些生气了。对我说,上帝的存在怎么可能由人来证明呢!论证上帝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,是人的虚妄。上帝之所以被称为神,就因为上帝不是被人的理智所能理解的,他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。可是,我们有时又能用心灵感觉到他。这是很神秘的事情。他又谈到了死,他深信,死亡不是最后的终结,不过是人的生命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,它仍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。所以,他从来不怕死。他也相信人是有灵魂的。他希望,他死以后能与秦少蓁在另一世界相见,他还是爱着她。

罗江:(他的回忆文章《罗水泊和他的儿女们》,摘录其中一些片断)

……我在与大哥晤见之前,曾经看到他给罗方和罗圆的一封信。他当时不知他俩的地址,又不便与罗云联系。他就给我写一封信,让我转寄罗云,再由罗云交给罗方罗圆兄妹俩。那是一封很短的信,大意是,不知祖母可否健在?他的身体尚好,很惦念他俩。他常常羞愧自己未能尽到父亲的责任。信中附去他省下的油票几张,还有几张照片。有在干校照的,有回北京照的。我看了那封短信,又看了那些照片,心中一阵绞痛,觉得我们对不起大哥。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,又是什么泯灭了我们亲兄弟之间的情谊呢?

自从我在文化大革命受审查后,三妹罗云也与我断绝了联系。我踌躇再三,还是给她写了一封信,殷切希望她把此信交给罗方罗圆兄妹俩,并希望能给我一个回音。但是,两个多月后,她仍然没有理睬我。我生气了,就给她家打了一个长途电话。恰好是她接的,非常冷淡地说,她已经把信转给罗方和罗圆,至于他俩做出什么决定,就是他俩的事儿。她会让他俩给我一个回音。然后,很生硬地就把电话挂断了。

又过了一星期,罗方给我回了一封信,信中表示他们兄妹俩将永远断绝与罗水泊的父子关系,他们已经没有亲情可言,只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情绪。是否与罗水泊恢复父子关系,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。信中还说,“是站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,还是站在罗水泊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一边,这是一种抉择。我们俩同意姑姑、姑夫他们的看法,在这个问题上,不能有丝毫的资产阶级‘人性论’。我们的感情是阶级感情。”信后的落款是罗方和罗圆两人。但是,看得出,也许是罗方执笔写的。这封信很长,充满了那个时代的语言。他们做的很决绝,甚至把油票和罗水泊的照片也寄回来了。收到这封信,我心里很难受,知道大哥与罗方罗圆恢复父子关系的希望破灭了。可我怕他太伤心,没有立即将此事告诉他,只是含糊地说孩子们涉世不深,容易受教条主义影响,要他有所准备。

那一年秋天,我去北京治病,又看望了母亲(我与母亲是在公园见面的,由罗云家的保姆陪同。她与我断绝了来往,但允许我看母亲)在星期天,我又和大哥见了一面,他说他的屋子太狭窄,约我在紫竹院公园里聊一聊。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,长谈了四、五个小时,中午也没有吃饭,只啃了两个面包。聊了彼此的遭遇后,大哥迫不及待问我要罗方罗圆的信看。我不想拿给他看,先是推说未带来,又安慰他:“算了吧,孩子的话都是很幼稚的。不必看了吧。”他很聪明,就猜到我一定把信带在身边了。他笑着说,“这些年,我们什么没有经过?还怕什么?拿来给我看看吧。”我只好取出罗方的那封信给他。我注意观察他的神情,他的脸色如常,手腕子却微微颤抖,表明他内心仍是挺痛苦的。我又有些后悔给他看信了。不过,看过信后,他只是微叹一声,摇摇头说;“那就只好这样了。”他又极冷静地说:“说不定,我和他们的关系先冷一段时间更好一些,也省得连累孩子们,连累三妹一家人了……”他又自我解嘲说,“谁叫我是害人精呢?走到哪儿,就传染到哪儿。”他又开玩笑问我:“我不会传染你吧?”我苦笑着回答他:“咱俩都是带菌者,无所谓什么传染不传染了!”大哥接着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请求我,把罗方的信交他保存。我一怔,忙说:“这个,你别把这些记心里……”我没说完,大哥就连连摆手说:“嗨!你想哪儿去了!我丝毫没有记恨孩子的心思。以后,我与孩子们恢复关系,也不会提起这封信,就当没有看到过似的。那时,我会把信烧了!”他的神情略有点儿忸怩地说:“唉,你不知道,我太想孩子们了!看一看方方的钢笔字,我也能得到些安慰!”他又指着信上的笔迹说:“瞅瞅,方方的钢笔字很漂亮嘛!”他又憧憬地说,“圆圆现在也上了高中吧?该是大姑娘了吧?”这时,真好像有一把锥子刺在我心里,泪水忍不住流淌下来。我记得,那天大哥只向我提了一个要求,让我想法子找两张孩子们的照片给他。当时,我做了承诺。可惜,这样一个微小愿望都未能满足他,我做了各种努力,想了许多办法,也未能拿到孩子们的照片。他临死前也不知道孩子们长成什么样儿了。这是我至今最感歉疚的一件事。

……大哥生病很突然。那天晚上,他吐血后,院里的邻居将他送到医院。过了几天,所里就打电报给我,告诉我大哥已查出是癌症,危在旦夕。我手里拿着电报纸,震惊住了,脑子里是一片空白……第二天晚上,我们托了一些朋友,买了一张火车票,就直奔北京。以后,我听说,研究所也将这个消息告知了三妹,还是军宣队负责人打的电话。三妹说,“我和罗水泊早已断绝来往了。他的事情,你们不要找我。他在上海有个弟弟,他们的关系很好,你们可以和他联系。”当时,连那个军宣队负责人也连连摇头,说是同胞兄妹,为何心肠这样硬!

后来,我们也就没有再和三妹联系。大哥逝世那天,研究所又给三妹打了一个电话,通知此事。有人说,三妹到太平间去看了遗体一眼。可是,那底去没去,我也搞不清楚。

……记得大哥住院期间,因为没人照顾,只由邻居及徐明远等年轻人看护他。所里的领导,有人很同情大哥,就想了一个办法:首先是给大哥摘掉右派帽子,然后,由研究所打电报给罗方所在的军垦农场,给其办理困退手续回京。这当然要有个先决条件。就是罗方是否愿意恢复父子关系。这个方案,使得大哥挺高兴。他的病竟然也有了起色,咯血也减少了。大家都觉得,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,既可以使罗方回北京,也能借此恢复子女与他的关系了,大哥非常关心这事的进展。他天天询问还有哪些阻力,需要做什么具体的事情,面带喜色地唠叨着:“唉,我这个害人精总算能为孩子做一件好事啦!我死也瞑目了。”

谁知,所有渠道都疏通好了,黑龙江军垦农场也同意罗方回京。罗方自己却坚决拒绝与其父亲恢复关系,也拒绝回京,他说:“我的立场是坚定的,绝不改变。”他给研究所领导拍来一个电报,他们未与我商量,就直接拿给大哥看了。据他们说,大哥看电报时,受到的精神打击很大,目光呆怔怔的,别人跟他讲话,他也不理,像一个木头人。

从那天起,大哥的病情又急剧恶化了,吐血不止,已濒垂危了。晚上,我闻讯去看他,只是拉住他的瘦骨嶙峋的手,默默望着他。他也只是凄恻地一笑,什么也不说,呆呆望着屋顶。

过了很长一会儿,他才声音微弱地问我:“他俩干嘛那么恨我?唉……是不是认为我,害死了少蓁?”

我忙说:“不会的!不会的!你想到哪儿去啦!孩子们只是不懂事而已!”

他闭一下眼睛,表示不同意。又嘶哑地说:“我当然是有责任的。这个家破散了,我有责任。可是……我也弄不清楚了,我到底是不是害人精呢?”

我哽咽地拉着他的手说:“不,不,你是好人……”

“好人……怎么还害人呢?”

“不是你害人……是别人害了你……”

“不管怎么说,你以后替我转告孩子们吧……请他们能宽恕……我,这个害人的爸爸……”

他因为癌肿逐渐堵塞了气管,说话很费力气,吐字也不清楚。讲完了这几句话,已是精疲力尽了。我坐在一边,拉他的手,尽量不使自己的泪水流淌出来,以免刺激他。

这大概是大哥去世前,我俩谈话较多的一回。以后,他再也讲不出成句的话,只能用断断续续的音节和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。

……去年,我去美国旧金山,在伯克利加州大学讲学,就住在罗方家里,我们已是好几年未见面了。第一天,我俩一直聊到深夜三点多钟。当然,最多的话题,就是他的爸爸罗水泊。我感到很奇怪,罗方竟对自己父亲知道得那么少。他不过是从伯克利的图书馆里搜集了一些大哥的资料,大都是那些回忆文章。我跟他讲起了与大哥的最后一次谈话,他的眼眶里涌满泪水,嘴角抽搐着。当我讲到大哥说,请孩子们能宽恕他时,罗方再也忍受不住了,忽然掩面大哭。他说:“唉,是我们……害了爸爸!是……爸爸的话,说颠倒了……该是他宽恕我们!应该宽恕的,是我们!”待感情平静一点儿,他才对我说了一番心里话。他说,他始终怀着一种赎罪心理,面对先父的亡灵。但是,他不愿意讲出自己的心情,也有刊物约他写文章,都被他拒绝了。因为,他要用自己的奋斗来表达内心的忏悔,他只有做更多的事情去延续父亲的事业,才是对父亲的真正纪念。他将来还要用这个准则来要求自己。他的这番话从未对别人讲过,除了罗圆以外,就是我了。罗圆也已经在美国定居了,她是研究物理学的,在明尼苏达州一所大学工作。我因为那次访美的时间短暂,就未及与她见面,只是通了一次长途电话。

罗方说,他俩还和姑姑罗云时有联系,常常通一些信。但是,他们不谈及爸爸的事情。在美国时,我曾几次探问罗方,姑姑都做了哪些挑拨离间的工作,罗方总是避而不答。这孩子的品格颇有父风。回国以后,我应罗方的请求,把大哥目前出版的所有著作,回忆他的重要文章及其他有关资料,都给罗方寄去了。

二柱子:(某记者录音采访的原始磁带,未经文字整理。)

找我?找我干嘛?(记者说,请你讲一讲与罗水泊先生的交往。)罗大爷啊!他是好人呀。心慈面善,是真正的善人。我跟哥们儿说,像罗大爷这样的人,中国只要有二十个,国家就有戏啦!原来,我就不信这世上能有好人。今儿,我信了。罗大爷不光是好人,还是圣人贤人!没的说,没的说。(记者又问,你讲一讲罗水泊先生“圣”在哪儿?“贤”在哪儿?从你自身讲起吧。)我—;—;我?(噗哧一声笑了。)我是野孩子呀。光顾着跟罗大爷捣乱了。听他们讲,报纸上还登了我和罗大爷捣乱的事儿,是吧?(记者说,是新出版的《罗水泊日记》上,记载了这些事情。)反正是白纸黑字呗!这是实话!我这人呀,从小就混。嘿,结果跟罗大爷也犯起嘎了。这事儿闹的,我得后悔一辈子。算啦,算啦,不说啦,一想起来,我就骂自个儿。我他妈的不懂人事儿!我他妈的有娘生没娘教的!唉,挠心啊!可是—;—;你们光知道前半段,不知道后半段吧?打后来,我们一家子又跟罗大爷特别好。隔三岔五,我们还给他送点儿饭菜去,蒸包子啦,包饺子啦,吃炸酱面啦,都忘不了给他送去。罗大爷爱吃我妈做的茄子打卤面!他住医院时,我就去陪夜,我们院几乎家家都去人陪夜。以后,罗大爷死了,我们全院的人都哭了,我妈跪地上说:“老天爷啊,菩萨呀,观音呀,你们怎么总让好人死呀!你们有眼没眼呀?”罗大爷临死时,在遗嘱里写了,把他家的家具什么的,都送给了我家。院里的邻居,每家问我要一件东西,碗呀,杯子呀,毛巾呀,当纪念品。罗大爷是好人!(忽然哽咽,哭泣。记者问,我很想听听你讲几件具体事情。)开始那阵子,我还没觉得罗大爷的心善,可我也不再跟他捣乱了。罗大爷有涵养,他每回在院里见了我,都主动向我打招呼。比老北京人的礼数还周到:“您早啊。”“吃饭了吗?”什么的。我呢,脸上倒有点儿拿不过劲儿来,臊不渍渍的。嗯—;—;哪一年呢?七五年,国庆节前,我妈突然病了,先说是急性腹膜炎,后来又说盲肠炎,要开刀。我们这一家人可就抓瞎了!我妈压根儿就没工作,没有医疗保险,住院费啦,这个费那个费啦,都是自己交。我们家穷,好容易刚喘一口气,一下子得掏一大笔钱,哥儿几个可傻了眼。只好到处去借钱吧!找单位借,找朋友借,我天天就跑借钱的事儿了。有一天晚上,我才回家,累得浑身要散架了,就想啃两口馒头早点儿睡觉。门外有人敲门.我开门愣住了,是罗大爷!赶紧让他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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